小脚走过的女人

强艳琴

二奶奶躺在炕上,身体干枯的像一段朽木,雪白的头发已经稀疏的盘不成发髻,散落在脑后。眼睛和嘴巴深深地凹下去,下巴向前突出,布满皱纹的脸像桃核,模样有些骇人。她躺在垫得高高的的枕头上,看着炕前忙忙碌碌,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人,心里亮堂堂的,孩子们给她准备后事了。

闭上眼睛,半睡半醒之间,仿佛看到两个十一二岁的娃娃光着身子坐在被窝里抓羊骨头,他耍赖欺负她,她哇哇大哭,婆婆听见了赶忙拧着小脚过来哄她,直到应承第二天给她摘梨树上她早就瞄上的那个大黄梨,她才罢休。婆婆临走还不忘打儿子一巴掌,数落着:“候大大的,你咋能的了安生些。”嘿嘿,她心里笑了笑,干瘪的嘴动了动。那时候她长得比炕沿高一点,洗碗得跪在锅台上,冬天还好,衣服穿的厚,夏天穿着单裤,两个膝盖跪的生疼。婆婆用破布给她缝了两块护膝,洗碗的时候绑在膝盖上,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。那是什么时候?民国初期?她常常恨自己早生了几年,要是迟生几年,就不会遭受缠足之痛了。八岁的时候,母亲在奶奶阴沉沉的目光里,终于用一块长长的白洋布裹住她的脚,把脚趾硬生生弯曲,缠呀缠,一圈又一圈,那个疼呀!母亲流着泪,终于不忍看到女儿疼的死去活来的样子,悄悄地把缠脚布往松里放。奶奶听不见她的哭喊,还见她歪着脚满院子玩,当晚亲自动手,打破一个老瓷碗,用瓦瓷割破她的脚,狠劲把脚趾一个个按住,用白洋布缠上。鲜血从白洋布外面渗出来,以至于在以后的日子里,她再也不觉得有什么比血色更能让她气短心跳,头晕目眩的了。她哭哑了嗓子,哭肿了眼睛,哭累了,哭睡了,再疼醒。那种痛,穿越了差不多一个世纪再次回到她的身体里,钝钝的,木木的,已然没有了当初的锐利。就象她的脚,扭曲,变形,长满老茧,一辈子只能深匿在裹脚布里。她再也没到院子里去过,整整一年。坐在炕上看着麻雀在树枝上蹦跳,欢快的鸣叫,老母鸡在院子里不慌不忙的踱着方步觅食,院子里土墙边到处都是鸡爪画满的竹叶,就连小猪蹒跚笨拙走路的样子也觉得可爱。慢慢的能下地了,用脚后跟着地学着走路,到十一岁被送到婆家当了童养媳。母亲叮嘱她,千万不能让男人看到自己的脚,就是自己的男人也不能。她不懂,但照做了,因为她自己都看着那双脚丑陋不堪,恶心透顶,脚趾深深嵌进脚底,走路多了,就流脓水,散发着恶臭。她每次洗脚的时候总是把门关起来,洗完再一圈一圈用布裹好。

十六岁,她生了第一个孩子。然后就几乎没有停息。

白军来的时候,她刚生二儿子,全家人随着慌乱的人群跑到山里避难,等缓过神来,发现孩子不见了,原来是女儿半路抱不动了,就把他仍在路边了。她发了疯似的,不顾刚刚产后虚弱的身子和被白军抓住的危险,一路寻去。孩子还在襁褓中,一声也不啼哭,身边卧着一条大黄狗。那时起,她就相信神灵,冥冥之中自有神灵庇佑,行善的人自有老天爷照看,她把这些都归功于婆婆。从十一岁进婆家门,婆婆就是她的娘,是她心里最亲的人。母亲的面容在以后的岁月里逐渐模糊淡去,伴随她的是婆婆那处世不惊的平平和和的生活态度,与人交好,不争长短,能帮人时就帮一把。婆婆是她的镜子。可是,一场猛病夺走了婆婆,她还没来得及为老人家做什么,婆婆就撇下她走了。唉,人家是有福气的人,活着的让你贴心着,走了让你惦记着。那些日子,晚上在煤油灯下,她分明看到婆婆就坐在她的对面,盘着腿,埋着头,翘着小脚做针线,不时用针在头发上划一下,始终不曾抬起头来看她一眼。家里人听说后,请了个法师做了法,说是人去了,魂还没走,死去的人应该入土为安,于是把婆婆的魂灵遣送去了墓地,以后果然再没看到婆婆。她想,婆婆生前那么善良的一个人,死后自然也不会害人的,她只是舍不得而已。

七十多岁的女儿端着一碗小米粥,颤巍巍的用小勺子送到她嘴边。她张张嘴,但只是蠕动了一下,米汤顺着嘴角流到了脖子。女儿凑近给她擦着,她想伸手摸摸,抬了几次手没抬起来。她愧对女儿呀!那些年月,没办法,要不然全家就得饿死。五个女儿一个接一个嫁到老乡里,换来的粮食勉强度过饥荒。那年月,最让人恐慌的就是饿,比起别人家,她们家算是好的了,在别家揭不开锅的时候,她们最起码还没有断过粮,这多亏几个女儿接济,深山老沟里不比川道里差多少,偷偷在哪个山旮旯里撒上一把种子,种上几颗洋芋,秋天都是救命的粮食,能活下来就是最好。那次小女儿被公公暴打一顿,跑回了娘家,看着女儿身上青紫的伤痕,她的心疼了。晚上她一边用热水给女儿敷伤,一边劝慰。第二天,让老头子赶着驴车送回去,看着女儿恋恋的哀哀的眼神,她狠下心转身回到窑里,不是娘狠心,没办法,回来就得饿死,在那边好歹能落条命。慢慢熬,总有熬出头的一天。事实证明她是对的,看看现在,儿子女儿都已做了爷爷奶奶,儿孙满堂,日子过的红红火火,她的第五代人也落地了,按理说,她该满足了。

她费力的睁开眼睛,在屋子里找寻着,终究失望的闭上眼。三十多年了,他走了三十多年了。她的亲亲的小儿子,就那么撇下她走了。他就那样躺在门板上,浑身上下粘满泥土,光着一只脚。她把儿子抱在怀里,沉甸甸的,拖着她一直坠,她打来水,兑着热水,亲手给儿子洗头,洗脸,洗身子。山神爷的家当多厚实呀,可怜的娃,两天以后才被刨出来。她一辈子为好向善,到头来老天却摘了她的心肝。她不知道要向谁诉,向谁去讨。他撇下的孤儿寡妇,年迈双亲,该怎么活?一滴浑浊的泪,从她的眼角流出,还没来得及流下来,便淹没在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里。

黄昏时分,她显得异常的清醒。灶堂里的火正旺,火苗的影子在窑顶飘飘忽忽,她示意女儿把柜子里早就做好的寿衣拿出来。桃色的缎子袄,葱绿的对襟马褂,黑缎滚边裤,棱个甑甑的绣花小鞋,还有一副绣花绑腿,全都是她喜欢的样子,全都是她亲手做的。这是依照旧时新嫁娘的衣服样式做的,她这辈子还没有穿过呢,就要随了心愿了!老头子会怎么看?好像颜色有点艳?她有点迫不及待了。这里太热闹了,热闹的让她感到寂寞。时间太漫长了,几乎销蚀了她的记忆,她等不及了。最近,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,看着月光从窗格子里爬进来,轻轻巧巧移到炕沿上,未及停留片刻,便又悄没声的退出去。没有月的晚上,透过窗户,在漆黑的夜里,她分明看到那些熟悉的脸,一如昨日,在意念的驱使下,他们一个接一个出现,在黎明之前。

半夜时分,传来一阵女人的哭声,伴随着嘈杂的人声,二奶奶殁了。

《油脉》文学杂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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