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明威小说老人与海5
(5) 他这样想着便开始收紧渔线。可是自从他钓住这条鱼以来,渔线已经绷紧到了快要挣断的地步。他身子后仰使劲拉,觉得渔线硬绷绷的,情知不能够拉得更紧了。 “拉渔线绝对不能突然使劲。”他心想,“每猛拉一次,就会把钓钩划出的口子加宽一分。等它一旦跃起来,也许会把钓钩甩掉。好在这回阳光让我觉得好受了些——这次我不必老盯着太阳瞧了。” 渔线上粘着黄黄的海藻,但老人知道这只会让大鱼扯渔线时付出更多的努力,于是很高兴。正是这些黄黄的马尾藻在夜间发出很强的磷光。 “鱼啊,”他说,“我爱你,非常尊敬你。不过今天天黑之前,我非得要你的命不行。” “但愿如此啊!”他心想。 一只小鸟从北边朝小船飞来。那是只鸣禽,低低地贴着水面飞。老人看出它已经非常疲倦了。它飞到船艄上,在那儿歇了歇。然后它绕着老人的头飞了一圈,落在那根渔线上,似乎在那儿比较舒服。“你多大了?”老人问鸟儿,“你这是第一次旅行吗?” 他说话的当儿,鸟儿望着他。它太疲倦了,竟没有细看,就用小巧的双爪紧紧抓住渔线,在上面晃来晃去。 “这渔线稳着呢。”老人对它说,“十分地稳当。夜间又没有风,你不该累成这个样子呀。鸟儿们这都是怎么啦?” 他心想可能是老鹰飞临大海追捕这些小鸟,才把它们累得够呛吧。但这话他没跟眼前的鸟儿说,反正它也听不懂他的话,它很快就会知道老鹰的厉害的。 “好好歇口气,小鸟。”他说,“歇过之后再去迎接挑战——无论人、鸟或者鱼都是如此。” 他以此话自勉,因为他的脊背在夜里变得僵直,这工夫疼得钻心。 “鸟儿呀,如果你愿意,就住在我这儿吧。”他说,“很抱歉,我不能趁现在刮起小风的当儿,扯起帆把你带回陆地。但总算有个朋友跟我在一起了。” 正在这时,大鱼猛地一蹿,把老人拖倒在船头上,要不是他撑住了身子,放出一段渔线,早被拖到海里去了。就在渔线砰地绷紧时,鸟儿飞走了,而老人竟没有看见。他用右手小心地摸摸渔线,注意到手上正在淌血。 “大鱼显然被什么东西伤着了。”他出声地说道,边说边把渔线往回拉,看能不能把鱼拉回来。就在渔线快绷断的当儿,他握稳了渔线,身子朝后仰,以此来抵消渔线上的拉力。 “这下子你可知道疼了,鱼儿。”他说。“老天做证,我也疼着呢。” 他转过脸去找那只小鸟,很想让鸟儿和他做伴。而小鸟却不见了踪影。 “你可没有待多久呀。”老人心想,“海上风浪大,抵达陆地才能够平安。我怎么会让那鱼猛地一拉,把手都拉破了呢?我一定是越来越笨了。要不,也许是因为只顾望着那只小鸟,一门心思牵挂它了。现在我要关心自己的事了,回头得把那条金枪鱼吃掉,免得没了气力。” “真希望那孩子在跟前呀。还希望手边有点儿盐。”他出声地说道。 他把沉甸甸的渔线转移到左肩上,小心翼翼地跪下,在海水里洗手。他把手在水里浸了一分多钟,注视着手上的血在水中漂散开去。小船徐徐前行,海水一下一下地慢慢拍打在他手上。 “它游得慢多了。”他说。 老人倒是很想把手在咸咸的海水里多浸一会儿,却怕那鱼又猛地蹿一下,于是站起身,振作精神,举起受伤的手迎着阳光晒。手上的皮肉只不过被渔线拉了个口子,可受伤之处却是干活用得着的地方。他知道这件事结束之前还需要这双手,不喜欢还没开始干活手就被拉破。 “现在,”等手晒干了,他说道,“我该吃小金枪鱼了。我可以用渔钩把它钩过来,在这儿消消停停地吃。” 他跪下身,用渔钩在船艄下钩到那条金枪鱼,小心翼翼地不让它碰着那几卷渔线,把它拉到自己身边。他再次用左肩撑起渔线,以左手和胳膊架住身体,从渔钩上取下金枪鱼,然后把渔钩放回原处。他单膝压住金枪鱼,从它的脖颈竖着割到尾部,割下一条条深红色的鱼肉——这是些截面为楔形的肉条。他从紧挨着脊骨的地方下刀,直割到鱼腹边,一连割下六条肉。而后,他把肉条摊在船头的木板上,在裤子上擦擦刀子,拎起鱼尾巴,把整副鱼骨扔到了海里。 “我想我是吃不下一整条鱼的。”他边说边用刀子将一条鱼肉截成两段。他可以感觉到,那渔线一直都拉得紧紧的,累得他的左手都抽筋了——这只手紧紧握住那沉甸甸的渔线毫不放松。 他厌恶地看看他的左手说:“这算什么手啊!要抽筋就抽呗。哪怕变成鸡爪也行。这对你没什么好处的。” “快吃吧!”他在心里对自己说,一边低头看看黑黢黢的海水,望望那斜拉着的渔线,“吃了鱼肉,你的手就有力量了。不能怪这只手不争气,你跟那大鱼博弈,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了。要斗,你可以跟它斗到底。还是先把金枪鱼吃了吧。” 他拿起一片鱼肉,放在嘴里,慢慢地咀嚼。那味道并非难以下咽。 “可要细细地嚼,”他心想,“把肉汁都咽下肚。如果加上一点儿酸橙,或柠檬,或盐,那味道肯定不赖。” “手啊,你感觉怎么样?”他问那只抽筋的手——那只手又僵又硬,跟僵尸的手一样,“为了你,我要再吃一点儿。” 说完,他拿起切成两段的那条鱼肉的另外一半吃了起来。他细细地咀嚼,然后把鱼皮吐出来。 “现在觉得怎么样啦,手啊?是不是这话问得太早了些?” 他拿起一整条鱼肉,咀嚼起来。 “这条鱼壮实且血气旺盛。”他心想,“我运气好,捉到了它,而不是条鲯鳅。鲯鳅的肉太甜。而这鱼肉简直一点儿也不甜,它的血气都还保留在肉汁里。” “别的什么都没有用,还是实际点儿好。”他心想,“加点儿盐吃就有滋味了。剩下的鱼肉不知道会不会被太阳晒干或者变质?虽然肚子并不饿,但最好还是都吃完了的好。那大鱼目前老老实实、安安静静。我要把东西吃完,做好奋力一搏的准备。” “耐心点,手啊,”他说道,“我吃东西还不是为了你。” “真希望能给那条大鱼吃点儿东西,”他心想,“它可是我的兄弟呀。但我还是得把它杀死,而要做到这一点,就必须积蓄体力。” 于是,他慢慢地闷头吃着,把那些楔形的鱼肉条全吃光了。 他直起腰,把手在裤子上擦了擦。 “好啦,”他说道,“你可以放开渔线了,手啊,我要单靠右臂来对付它,直到你不再闹别扭。”他左脚踩住刚才用左手攥着的粗渔线,身子朝后仰,用背部来承受那股拉力。“上帝帮帮忙,不要再让我抽筋了。”他说,“真不知那条大鱼接下来会怎么折腾呢。” “不过,这工夫它倒是显得老老实实的。”他心想,“看来它在执行自己的计划。但它的计划是什么呢?我又有什么计划呢?我必须随机应变,根据它的动向制订我的计划,因为它的个头儿太大了。假如它跳出来,我可以杀死它。它要是老待在水底下,那我就奉陪到底。” 他把那只抽筋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,想给手指活活血。可是那只手就是张不开。“也许阳光再强烈些,它就张开了。”他心想,“血气旺盛的金枪鱼生鱼肉吃到了肚子里,等消化掉,这只手可能就张开了。到了非用这只手的时候,我一定能让它张开,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。但我现在不愿硬生生地强迫它张开。就由着它吧,愿张就张,愿合就合。昨夜收拾那些渔线,又是解又是系的,把这只手累得够呛。” 他眺望了一眼大海,发觉自己此刻是如此孤单。不过他可以看见黑魆魆的海水深处那棱镜般的光柱,但见渔线在眼前伸展,平静的海面上微波荡漾,给人以奇妙的感觉。由于贸易风的作用,此时云团正在聚集。他朝前望去,看到一群野鸭飞过——在蓝天与海水之间,那些野鸭留下了一行身影,先清晰,后模糊,后来又转为清晰。他顿时感到,一个人在海上是永远也不会孤单的。 他想到有些人驾船出海,看不到陆地的时候就会心生恐惧。他知道在天气说变坏就变坏的月份,产生这种感觉情有可原。而现在处于飓风季,在没有飓风的时候,天气可就是一年当中最好的了。 “出海时,如果飓风要来,一般总能提前好几天在天空中看见种种征兆。在岸上可看不见,因为人在岸上不知道凭什么来判断。”他心想,“陆地上倒也会出现一些异常现象,那就是云团的形状会发生变化。不过,眼下是不会刮飓风的。” 他望望天空,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积云就像一堆堆令人馋涎欲滴的冰激凌一样,而在九霄高空则是淡淡的卷云,以九月的天空为背景,似羽毛般浮在那儿。 “现在刮的是微风,”他说道,“鱼啊,相对而言这天气更有利于我,不利于你。”他的左手依然在抽筋,但他正在努力慢慢地把它张开。 “我恨抽筋,”他心想,“这是一种背叛,是在捉弄一个人的身体。由于食物中毒而腹泻或者呕吐,是在别人面前丢脸;但是抽筋,西班牙语称作calambre,则是自侮,尤其是孤身一人的时候。要是那孩子在跟前,就可以为我揉揉,从前臂一直往下揉。不过,这抽筋总会缓解的。” 此时,他用右手摸摸渔线,感到渔线的拉力有了变化,连它在水中的倾斜度也变了。他倾身向前,看见渔线斜着慢慢地朝上移动,左手不由得啪的一声猛地在大腿上拍了一下。 “它上来啦!”他说道,“手啊,快张开呀!快张开呀!” 渔线慢慢地、稳稳地上升,接着小船前面的海面鼓起,大鱼浮出水了。它不停地往上冒,身上的水从两侧哗哗地朝下泻。在阳光下它通体闪亮,脑袋和背部呈深紫色,两侧的条纹显得很宽阔,带几分淡紫色。它的嘴像棒球棍那样长,逐渐变细,如一柄轻剑似的。它把整个身子都露出水面,然后又潜入了水里,动作舒展得跟个潜水员一样。老人看见它那大镰刀般的尾巴唰的一下就钻入水里了,接着渔线开始飞速向远处拉。 “这家伙比我的船还长两英尺呢。”老人说。渔线不断展开,又快又稳,显然大鱼并没有受惊。老人双手竭力拉住渔线,用的力气刚好不致让渔线被扯断他明白,要是他不能平稳施力使鱼慢下来,它就会把渔线全部拖走,并且挣断。 “这条鱼的个头儿真大,我必须对它加以诱导。”他心想,“绝对不能让它知道自身有多大的力气,也不能让它知道一旦逃跑它会爆发出什么样的能量。我要是它,我现在就使出浑身的力气逃跑,一直跑到把渔线挣断为止。但是感谢上帝,尽管这些大鱼比我们这些杀鱼的人高尚,也比我们有能耐,却不如我们聪明。” 老人见过许多大鱼,其中有不少超过一千磅的,在他的一生中也曾逮住过两条千磅级的鱼,不过每一次他都不是孤军作战。现在却是孤零零的,眼睛连陆地的影子也看不见,跟一条奇大无比的鱼拴在了一起——那鱼个头儿之大,他以前见所未见、闻所未闻。而他的左手仍硬硬地蜷缩着,像紧紧攥在一起的鹰爪。 “它会停止抽筋的。”他心想,“它一定会停止的,停止了好帮助我的右手。大鱼和我的左右手这三样东西现在亲如兄弟,密不可分了。左手必须停止抽筋——现在抽筋太不够意思了。那鱼的速度又慢了下来,跟先前的速度又一样了。弄不懂它为什么跳出水来。它那样做,简直就像是要向我炫耀它的个头儿有多么大似的。这下子我倒是知道了。但愿我也能让它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。不过,只怕它会看到这只抽筋的手。应该让它觉得我是一个男子汉,一个比实际的我更具男子汉气概的人。我会给它这种印象的。真希望我和大鱼能换一换——它力大无比,而我只能靠意志和智慧跟它抗衡。” 他稳稳地靠在木头船帮上,默默忍受着煎熬。大鱼不停地游啊游,小船在黑黢黢的海水里徐徐前行。从东边吹来了风,海上起了小浪。到中午时分,老人的左手停止了抽筋。 “这对你可是个坏消息,鱼啊。”他说着,把搭在肩头麻袋片上的渔线挪了一下位置。 他感到舒适了些,但仍在煎熬,只不过他根本不承认这是煎熬罢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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